小學二年級那一年,阿嬤拿了一本童書給我,書名是「寶貝盒子」。書的內容很簡單,書裡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都有一個盒子,裡面放的都是寶貝。只是孩子們的寶貝,看在大人眼裡可能是一堆垃圾,是一大把彈珠、是幾片落葉、是媽媽不要的口紅、是爺爺給的幾個銅板……。



我當時還是獨生女,從不缺什麼也從沒想過要收藏什麼。直到看完這本「寶貝盒子」之後,我迷戀上那種「神秘感」,所以開始想收藏、想有自己的秘密,想有個「寶貝盒子」。



九歲的小孩滿腦子只想有個盒子,可是又不願意開口拜託大人買一個,因為書上說「寶貝盒子不一定很昂貴、不必花錢去買,可以是一個破舊的餅乾盒。」我這種「盡信書」的個性從小就存在,書上這樣寫,就要照著這樣做。我樓上樓下跑、到處去找舊盒子,這才發現所有的盒子裡不是雞蛋、鴨蛋,就是菜苗、種子。務農的阿嬤怎麼可能放著好好的盒子當廢物,當然全都物盡其用啦!



盼啊盼啊~終於等到有人送禮餅來!紅色長方形的鐵盒拿來當寶貝盒子正好,可是裡面還放著滿滿的餅乾耶!於是我早也吃晚也吃,點心也吃宵夜也吃,三天就把整盒餅乾吃光光,再把裡面的屑屑全部倒乾淨。看著閃閃發亮的紅盒子,心想:「我終於有一個寶貝盒子了!」摸著閃閃發亮的盒底,又想:「我到底要藏什麼啊?」



彈珠嗎?我不喜歡彈珠啊!落葉嗎?一捏就碎了耶!媽媽的口紅嗎?又不知道哪一支是不要的!爺爺給的銅板嗎?我的零用錢都存在郵局裡了!



到底要藏什麼?書上說「自己最心愛的東西」耶!我最愛什麼啊?我最愛看國語日報!把喜歡的文章全部剪下來,收進盒子裡面,這樣我就有寶貝了!YA!我終於有一個寶貝盒子了!



我這一連串怪異的舉動,阿嬤全都看在眼裡,不過她什麼話都沒說。「寶貝盒子」這本書是阿嬤買給我的;國語日報也是阿嬤替我訂的,阿嬤大概是在等著瞧,她心愛的孫女要拿這些東西搞出什麼花樣!



其實阿嬤根本不識字,她只是聽到我的國小導師說:「蕾蕾很會寫作文,要讓她多看書,還有看國語日報。」阿嬤就乖乖聽老師的話,替我買書、訂報紙。阿嬤可不是有錢的老太太,每天坐在家裡等著花錢栽培孫女。她每天清晨起床,打發我和堂姐上學之後,就開始到菜園、養雞場、魚池去忙,賺得都是「磨手皮錢」,每一分錢都用在刀口上。我第一次看到阿嬤發脾氣,是她帶著我坐公車進城買東西。上車的時候,司機堅持我太高了,超過120公分的那條紅線,硬要阿嬤多買一張兒童票。阿嬤和公車司機吵得面紅耳赤,最後才氣嘟嘟地付了六塊錢。



到了市區,阿嬤採買民生用品之後,最後一站就是帶我到書局。阿嬤會在門口跟我說:「自己去選一本冊!」然後她就站在櫃檯旁邊等,等我拿著故事書走過去,阿嬤就趕緊付錢,一點都不拖泥帶水。有時候我去上學,沒辦法跟著阿嬤進城,阿嬤也會跑到書店,拜託書店老闆替她找。等我放學之後,一踏進門口,阿嬤就會立刻把書塞給我,而且一定強調:「頭家說這是最新ㄟ!」



阿嬤疼我是疼到骨子裡!爸媽在我出生沒多久就鬧離婚,手續辦好之後,阿嬤緊張得告訴媽媽:「你跟我兒子離婚,可是我不要跟妳女兒離婚!」媽媽因此從來不曾阻止阿嬤看孫女。爸爸離家出走、音訊全無的那幾年,媽媽還讓我回到鄉下和阿嬤作伴。



或許是為了自己不識字的遺憾,或許是為了爸爸沒有照顧我的愧疚,阿嬤對「孫女讀書」這件事一點都不馬虎,老師說要買故事書就買故事書;老師說要買作文簿就買作文簿;老師說要買色筆就買色彩最多最豪華的那一種!我小學二年級拿到桃園縣作文比賽第二名,最開心的人當然是阿嬤。



我用「寶貝盒子」裝剪報的習慣,一直維持到大學畢業。畢業之後靠採訪寫作維生,慢慢得也就把這習慣放掉了。阿嬤從來沒問過我為什麼要搶餅乾盒?為什麼要把報紙裝進去?儘管阿嬤不識字,她看到故事書裡的圖畫,每個小朋友都抱著一個盒子,自己的孫女也跟著抱一個盒子,那就表示孫女讀得懂,還能依樣畫葫蘆,也就不必再多問什麼了。



長大回到媽媽身邊之後,我還是經常回去看阿嬤。有一次我在房間裡面翻著翻著,在一堆雜物裡面找到一個盒子,好奇得打開一看,裡面全都是我在國小一二年級用的作業簿。翻開一看,還真的都是鬼畫符。尤其是我小時候經常用「自以為有效率」的方法寫國字,就是先寫好一行的部首,再把其他的筆劃補齊。但是我經常寫完部首就跳到下一行,永遠不會補齊整個字。長大之後看自己的作業,真的是哭笑不得,明明看到第一格寫了一個「給」,可是下面只跟了一排的「糸」!「合」呢?不見啦!換來老師給的一個又紅又大的「乙上」!這麼「漏氣」的證物早就應該毀屍滅跡了,怎麼會收在這個盒子裡?把整個盒子都端起來瞧瞧,我才恍然大悟,原來……阿嬤也有一個專門收藏孫女的「寶貝盒子」!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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